和战之间,俄乌冲突往何处去?
2月28日下午,俄罗斯、乌克兰双方高级官员在白俄罗斯东南部靠近乌边境的戈梅利州谈判。这是2月24日俄军发动特别军事行动以来,双方首次举行面对面谈判。5个多小时的会谈结束后,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称“未达预期”,俄罗斯代表团团长、总统助理梅金斯基等与会者则表示,双方能在谈判时相互倾听,且找到了下一步谈判的共识点。3月2日,俄乌双方将在白俄罗斯和波兰边境再次就停火事宜接触。
乌克兰境内的战斗没有随和谈开始而中断。“停火?半小时前我刚刚目睹了一次导弹袭击!”2月28日夜,基辅州议员多曼(化名)向《中国新闻周刊》发来一段据说刚刚录制的监控视频:已是晚上,行人和车辆在不断闪烁的强光里正常行进,然后突然四散逃开。火星四溅,视频结束。
如果没有战争,这位律师出身的议员最近应当在议会质询基辅周围矿山的非法开采问题。但2月24日黎明前的爆炸击碎了所有人的生活。地方议员和官员们带着从未开过枪的“领土防御志愿营”市民领武器、挖壕沟、分配头盔、囤积食物,休息时还要为社交媒体上的“全民战争”制作“宣传品”,向俄罗斯名人们发送呼吁和平的私信和邮件……
人们昼夜无休地备战,在炮火和爆炸的声光中传递着“渗透者”的消息,每个人的神经都高度紧绷。“人在战争中变成了动物,你(在和平中)是难以想象的。”多曼说。即使和谈或“暂时停火协议”能够达成,经历残酷对抗的俄乌两国,关系还能回到从前吗?
基辅一栋建筑旁边燃烧了起来 图源:红星新闻
“我不认为现在双方的议程能够调和。”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总干事科尔图诺夫2月28日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当前的战争局势在三种情况下才可能结束:第一,俄罗斯基本完成其军事任务,行动结束。第二,俄军行动在未来一段时间仍遭遇重大阻力,被迫通过谈判实现部分目标。第三,外部国家或组织提供了一种比继续进行军事行动更有利的选项。
乌方主动选择“中立化”几无可能
承认俄罗斯对克里米亚的主权;乌克兰去军事化、去纳粹化;乌克兰保证中立地位。2月28日和法国总统马克龙通话时,俄罗斯总统普京提出了解决乌克兰问题需要达成的“三个条件”。“俄罗斯的立场,总体上是就乌克兰投降的条件进行谈判。”2月28日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科尔图诺夫毫不讳言地表示。
但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早已表明,他不会接受任何涉及干预乌克兰政治体制的和平条件。相反,乌克兰代表要求俄罗斯军队撤出乌克兰,包括撤出2014年以来宣布脱离乌克兰的克里米亚、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地区,以重建“统一的乌克兰”。
泽连斯基发表视频讲话 图源:泽连斯基脸书账号
在俄罗斯最初设想的“有限度的攻击”未能实现,基辅当局未曾让步后,据俄罗斯国防部数据,俄军对乌军重点目标和军事设施的打击连日来不断加强。俄军空军及导弹部队在战争第一天摧毁80余处军事设施,到第四天已摧毁总计超过1000处乌军地面设施。
2月28日开始,俄军在乌克兰第二大城市哈尔科夫攻城战中启用了火箭炮等重武器。哈尔科夫市长3月1日称,俄军开始攻击哈尔科夫变电站,导致该市供电和供水出现问题。乌克兰政府当日也表示,该市的地标自由广场遭到炮击,造成至少6名平民受伤,包括1名儿童。
在俄军尚未深入城区的基辅,守军形势也在恶化。2月28日到3月1日夜间的一场大雪后,基辅城内积雪结冰严重,三天来首次开放的杂货店门口挤满了排队采购的人群。过去三天,他们经常要躲在没有暖气的地下室、地下停车场和地铁站。美国媒体警告称,本轮降温可能加剧基辅面临的人道危机风险。而据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等媒体报道,一支绵延40多英里的俄军纵队已抵达基辅郊区。
在此背景下,俄罗斯国防部长绍伊古3月1日再次强调,俄军将继续在乌克兰展开特别军事行动,直至“实现既定目标”。此前一天,在普京命令俄军核威慑部队升级至特殊战备后,绍伊古已命令俄战略导弹部队、空军战略航空兵指挥部及装备弹道导弹核潜艇的北海舰队、太平洋舰队进入战备状态。
绍伊古的最新表态是否意味着俄军将继续向乌克兰增兵,尚不清楚。美国智库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副总裁塞思·琼斯3月1日表示,当前乌克兰境内的俄军仅为15万人,即每1000名平民人口对应3.4名士兵,但1995北约部队在前南斯拉夫内战期间进入波斯尼亚时,兵力达到每1000名居民拥有17.5名士兵,而2000年科索沃战争期间,北约兵力更达到每1000名居民部署19.3名士兵。琼斯表示,足够的兵力对重建冲突地区的秩序至关重要。
乌克兰政府则表示,他们正在加强基辅防御,并准备“纵深”保卫首都。3月1日,泽连斯基宣布向赴乌克兰的外国雇佣兵实行免签证制度。此前,乌克兰政府已经在基辅向市民组成的“防御志愿营”分发了上万支枪械。
科尔图诺夫承认,当前形势下,让泽连斯基主动选择“中立化”以结束危机的选项是不存在的。自苏联解体以来,乌克兰政府一直奉行倾向中立化的“多向”外交政策,不直接参加欧盟和独联体,但与双方都保持密切关系,直到2014前后彻底转向西方。这其中除族群矛盾,也有经济因素。
“我想乌克兰政府现在(参加谈判)可能在拖延时间,以使他们能够从西方获得更多的支持。泽连斯基政府甚至可能觉得,他们可以利用这次停火谈判来增强自己的地位。”科尔图诺夫说。
而事实上,泽连斯基在国内的支持率也已经陡然攀升。民调机构Ratings Sociological Group2月28日公布的2000人抽样调查显示,泽连斯基在国内的支持率已超过90%,这是他去年12月时的支持率的四倍。
乌经济“拥抱欧洲”再进一步
连日来,在抵抗俄罗斯军事行动的同时,泽连斯基开始快速推进他尚未完成的竞选承诺:让乌克兰在2024年前加入欧盟。当地时间2月28日晚,在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表示“乌克兰是我们中的一员”后,泽连斯基正式签署了加入欧盟的申请文件。欧盟布鲁塞尔总部随后确认,27个成员国将在近日展开紧急磋商。
2019年泽连斯基在刚刚上台后,就曾委托顾问对欧美表示,新一届乌克兰政府将坚定奉行亲西方的政策。这与俄方期待的乌克兰在外交和经济政策上回归“多向”,背道而驰。
早在2010年,普京就曾试图通过让乌克兰加入俄罗斯、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的关税同盟,制衡不断升温的乌-欧关系。俄罗斯提出降低天然气价格作为优惠条件。但世界银行的分析报告指出,这意味着乌克兰将面临西方发达国家的高关税,长期而言对经济的影响为负数。相反,如果乌克兰和欧盟签署“深入而全面的自由贸易协定”,长期而言可以给国内经济带来11.8%的增长。即使是乌克兰商界最支持加强对俄关系的寡头德米特罗·菲尔塔什(Dmytro Firtash)也认为,拥抱欧洲才是拥抱更大的市场。
不过,也有乌克兰人士认为,长期来看,乌克兰在外交和经济政策上回归“多向”、在军事问题上“中立”,其实是较优的选项。加拿大圣托马斯大学的乌克兰裔政治学教授米哈伊尔·莫尔察诺夫(Mikhail A. Molchanov)指出,虽然欧盟是乌克兰最大的债权国和投资者,但俄罗斯是乌克兰最主要的能源供应国和高附加值出口的最大市场。“考虑到俄罗斯商界在乌克兰的工业、基础设施、房地产、通信等领域拥有重大利益”,俄罗斯还可能是乌克兰事实上的最大投资者。
波罗申科的经济顾问尤里·科修克(Yuri Kosyuk)也认为,乌克兰单方面拥抱欧洲市场,并不利于经济发展和产业升级。当前乌克兰主要的出口商品是玉米、粮油、小麦和铁矿石,而非此前出售给俄罗斯的机械制造产品。一方面,乌克兰的高技术产业无法满足欧洲标准;另一方面,如安东诺夫飞机制造公司等企业生产所需零部件,超过三分之二都依赖俄罗斯供应商,因而无法真正吸引欧洲客户。
不过,即使泽连斯基政府能够在这次战争后维持独立地位,且和莫斯科达成新的安全承诺,欠下巨额战争债务的乌克兰在短时间内也无力回归“多向”。仅2014年的顿巴斯局部战争,就让基辅当局背负了超过1000亿美元的债务。
莫尔察诺夫指出,更重要的是,族群矛盾与信任丧失,让“与俄罗斯的任何交易都像一个潜在的陷阱,无论它的条款看起来对乌克兰多么有利”。在克里米亚危机爆发的前夜,普京曾在2013年向乌克兰提出一项提供130亿美元贷款的经济帮扶计划,但被基辅当局视为陷阱。而两年后,乌克兰政府和欧盟达成了一项极其相似的借款安排,并将之称为“对俄罗斯的胜利”。
一切仍回到了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的关系问题上。在克里姆林宫提出的“去纳粹化”和“增强代表性”之外,俄罗斯和欧美学者还提出主权让渡、双方共管、实行联邦制等诸多建议。“但族群冲突经历了漫长的分类、标签化、歧视、非人化、极端化及实际攻击、迫害等阶段,刚刚又被战争激化,并不会因政治制度的变化而很快消解。”多曼说。
普京的“俄罗斯世界”叙事
科尔图诺夫向《中国新闻周刊》透露,俄方具体的谈判内容,除普京提出的三条外,还聚焦于乌克兰的政治过渡,考虑如何将激进民族主义排除在政治议程之外,并使乌克兰的政治制度“更具代表性”,即不忽略境内俄罗斯裔群体的利益。
分析人士认为,俄乌双方在战场之外的对抗,已进入两种议程之争。对普京而言,这是他第一次试图用“俄罗斯世界”的理念解决邻国的族群问题。2006年,他在圣彼得堡谈话中首次阐释这个想法,即无论国内还是国外,依靠俄语和俄罗斯文化联合起来的群体,都属于“俄罗斯世界”。正是基于此,俄方在2月24日以保护俄罗斯裔聚居的顿涅茨克、卢甘斯克“共和国”的名义对乌克兰发动特别军事行动,并在2月28日的谈判中提出了一系列被乌方视为“干预内政”的条件。
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执行院长杨成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在2月21日关于乌克兰问题的讲话中,普京第一次通过这种叙事,把乌克兰作为独立民族国家的合法性和主体性消解了。但也正因为这种叙事,俄军采取了专注打击军事目标、尽量避免平民伤亡的进攻方式,客观上使得战场上推进缓慢。
“如果真的造成乌克兰大量的人员伤亡,就会伤害普京一直在构建的俄乌同一民族的叙事,也有可能激化民族和国家矛盾,给俄罗斯设想中的包括乌克兰(在内)的欧亚一体化进程带来麻烦,这也是本次开战不像一场21世纪现代战争的原因之一。”杨成说。
莫尔察诺夫观察到,普京的“俄罗斯世界”却呈现出和乌克兰实际情况完全不同的叙事。“对俄罗斯人自己来说,乌克兰人从来没有被视为外国人,而是‘大俄罗斯之树’的一个分支。”科尔图诺夫也表示,虽然2月24日以来俄罗斯境内出现过一些反战活动,但俄罗斯的大多数人相信俄军“正在将乌克兰人民从主导政治的激进民族主义者手中解放出来。他们认为乌克兰人会欢迎我们的军队的到来。”
一些难以被证实的视频画面显示,“敌对”双方的民众与军队在这场战争中似乎确实展现出一些不寻常的互动。俄罗斯媒体披露的画面称,有俄军士兵在遇袭时为保护乌克兰民众而身亡。乌克兰网民则发布与进军路上的俄罗斯官兵的对话,或是问路,或是进行很寻常的聊天:“你们怎么停在这里?”“我们没燃料了。”
但另一方面,和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中乌克兰驻军大部分投降、极少进行抵抗不同,自2月24日以来,从北线三路进攻基辅、从乌克兰东北边境进攻第二大城市哈尔科夫、从南方海岸线登陆进逼第三大城市敖德萨的俄军,都尚未夺取目标城市。目前,除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地区的乌军已基本后撤外,俄军控制的区域仍在边境附近。截至2月28日,基辅方向上俄军深入乌克兰境内尚不足200公里。
族群冲突问题仍待解决
将乌克兰纳入“俄罗斯世界”,真的能解决普京所说的“新纳粹”和“激进民族主义”的问题吗?
在多曼的印象中,2014年成为俄乌关系和乌克兰内部族群关系最关键的转折点。当年开始,“前苏联国家”不再是乌克兰最大的贸易伙伴,取而代之的是欧盟。2015年,乌克兰议会最高拉达通过《去共产化法》,并在另一部法律中将与纳粹合作的民族主义者列入“20世纪乌克兰独立斗士”的名单,确立其法定纪念地位。
不过,乌克兰的族群矛盾并非在2014年的克里米亚危机前突然出现。
苏联解体时,乌克兰有20%左右的俄罗斯裔公民,40%左右讲乌克兰语的乌克兰裔公民,以及30%左右讲俄语的乌克兰裔公民。虽然存在俄裔聚居东南、乌裔聚居西部的人口地理分布,但基于族群和语言,乌克兰文化与俄罗斯文化都是主流。之后数年间,地理上的族群分化迅速加剧。官方统计数据显示,2001年时,乌克兰全国只有克里米亚、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的俄语人口(含俄罗斯裔和乌克兰裔)刚超过七成。但到2007年,克里米亚的俄语人口占比已经达到97%,顿涅茨克、卢甘斯克的俄语人口超过九成,东部另有四个州的俄语人口比例上升到七成以上,西部则进一步下降,超过10个州的俄语人口数不足5%。
最初的变化出现时,普京提出的“三个条件”对应的三件事——克里米亚危机,乌克兰国内“新纳粹”民族主义运动的兴起,以及乌克兰政府改变“多向”外交政策、转向西方——都还没有发生。
那么,乌克兰的族群和谐是如何被打破的?莫尔察诺夫认为,美加地区的二百多万乌克兰侨民产生了决定性影响。这是西方世界最大的乌侨民群体。加拿大国会在一份概述族群社区的报告中强调,这些侨民多是苏俄内战、大饥荒和二战时期产生的难民。乌克兰独立后,海外侨民大量回国,担任政府顾问、高级官员和驻外代表,领导公共、商业和教育机构,主持商会,也为活跃于该社群中的法西斯组织建立了最初的本土支持者群体,逐渐演化为普京口中的“新纳粹”团体。
美国政治学者格雷琴(Gretchen Knudson Gee)则将苏联解体前后重新复苏的宗教视为该国最主要的不稳定因素。90年代初访问乌克兰时,在比较了乌克兰裔信仰的希腊东正教和俄罗斯裔信仰的俄罗斯东正教后,她表示,让双方和解“似乎不太可能”。
每个观察者都强调自己的维度,但问题最终回到了历史学家汤因比的疑问:一种新的政治、社会形式产生后,是能促进新的身份认同,还是相反?苏联解体带来的侨民和信仰冲击不是乌克兰独有的。波罗的海三国选择将俄裔公民变为缺乏政治权利的“二等公民”,大量俄裔居民因而回到俄罗斯。但乌克兰与这些国家不同:两个民族的话语权是平衡的,俄裔群体是乌克兰东部“土生土长”的一部分。
作为说俄语的乌克兰人,多曼感受到族群斗争先蔓延于流行文化中,然后体现在政治层面,最后延伸到暴力和分离主义。乌克兰独立前后,原本描述沙俄时期乌克兰领土的乌语词汇“小俄罗斯”(Malorosiia)就被开始用来指代那些“对本民族文化消极、对俄罗斯文化和帝国政策支持”的群体。与此同时,基辅当局选择了文化同化和挤压俄语空间的政策。而对乌克兰文化的宣传,又被俄语群体视为“反俄计划”。莫尔察诺夫认为,这种不安全感是导致族群分裂的根本原因。
2008年后,北约及西方世界与俄罗斯在东欧、高加索地区的地缘政治斗争加剧。美国战略学者米尔斯海默指出,西方的三重政策:北约东扩、欧盟扩张和“民主工程”迫使普京采取行动,将一系列“平凡的”区域合作转变为获取地缘政治优势的行动,而这又使得乌克兰感觉“受到威胁”,“反俄”的极右翼思潮和暴力逐渐上升为国家叙事。
2010年,即将卸任的乌克兰总统尤先科宣布授予“二战”时期与纳粹合作的民族主义者班德拉(Stepan Bandera)“乌克兰英雄”称号。这成为一系列冲突的开端,最终在2014年极右翼群体和分离阵营的相互攻击中爆发,酿成克里米亚危机与绵延至今的顿巴斯战争。俄罗斯方面指责乌克兰政府武装了极右翼团体,将他们在东部虐待和杀害俄罗斯裔居民的行为合法化。基辅当局则表示,这些“极右翼群体”中有犹太人存在,俄方称他们为“纳粹”是荒谬的。
虽然面临国内民族情绪高涨的环境,但3月1日和中国国务委员兼外长王毅通话时,乌克兰外长库列巴强调,结束战事是乌方的最优先任务,乌方对谈判解决乌克兰问题持开放态度,怀着积极诚意对待乌俄谈判。尽管当前谈判进展并不顺利,乌方仍保持冷静,愿继续推进谈判。中方在乌克兰问题上发挥了建设性作用,乌方愿同中方加强沟通,期待中方为实现停火开展斡旋。
王毅表示,乌克兰局势急剧变化,中方对乌俄爆发冲突感到痛惜,对平民受到伤害极为关注。中方在乌克兰问题上的基本立场是公开、透明和一贯的。我们始终主张尊重各国的主权和领土完整。针对当前危机,中方呼吁乌俄通过谈判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支持国际上一切有利于政治解决的建设性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