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代孕市场调查:“卵妹”遭盘剥 代妈出事“钱会摆平”

    原标题:地下代孕市场调查②|“卵妹”遭盘剥,代妈出事“钱会摆平”

  网上检索“代妈”、“卵妹”可出现网页小广告,留有联系方式招募。业内人士称,现在很少有中介去学校或者医院张贴小广告,与时俱进。

  在不少校园小广告和社交平台角落里的招募公告中,“捐卵爱心志愿者”是对“卵妹”的指代。

  “卵妹”就是地下代孕市场里的供卵者。以学历、长相身材等为标准,供卵者被明码标价,进入地下代孕市场的资源池,等待被客户“捞起”。“专科生五六万元、本科生七八万元,研究生九万到十万元。”有业内人士透露,供卵者获取的收益会被中介层层盘剥,到手的补偿金几乎只有客户偿付金额的一半。

  一些代孕公司搭建网站寻觅代孕客户,被举报后再次搭建新网站。

  取卵过程中,若操作不当,供卵者除了忍受疼痛,很可能会出现并发症——“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严重者危及生命。

  代孕妈妈则被称为“土壤”,经人工授精培养成的胚胎植入他们的子宫,由她们孕育出婴儿。她们多来自偏远地区的农村,经过亲友熟人介绍怀上不属于自己的孩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能拿到22万元至25万元的佣金,同样面临高风险。

  “代妈难产致死亡,怀孕期间死亡,或者导致此后不育,跟客户没关系。”多家代孕公司负责人这样承诺,“钱会摆平”。

  近日,澎湃新闻暗访调查了多家代孕中介机构,发现国内虽禁止代孕活动,地下市场仍旧活跃,其中存在的乱象和风险不容忽视,“卵妹”、“代妈”的权益难以保障。

  网上出现的招募代妈、卖卵女孩网站。

  “卵源”

  通过代孕中介机构的视频面试后,攥着收卵机构预定的机票,梁芳只身前往一个陌生城市。等拿到“捐卵”补偿,她可以用来补上家庭成员看病急用钱的缺口。

  先是进医院全身体检,梁芳记不清具体的体检项目,只记得“抽了挺多血”。月经结束后,进入促排卵阶段,在实验室里,每天她都要接受检查、打针。

  有时是臀部肌肉注射,有时是在腹部打肚皮针。

  取卵当天,代孕机构派车接送。“车是封闭的,车窗都用黑布蒙着,看不到窗外的情况,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梁芳回忆,手术前期准备时间较长,但真正取卵时间短暂。“痛感微弱,没感觉有大的异样。”她说。

  取完卵,梁芳回看四周,觉得“诊所”环境比她老家的公立医院要好得多,设备崭新而齐全。顺利的话,她的卵子将会与代孕市场中的一位客户精子结合,最终诞生一个婴儿。

  客户看重“卵源”的质量。

  上海一家代孕公司提供的卖卵女孩促排卵流程图。

  记者调查中,多家代孕公司提供的资料显示,供卵者多来自大中专院校,也有少量高中生。“质量好坏”决定价格高低,主要表现在学历、长相身材、家庭背景等信息。

  代孕公司“彩虹宝贝”负责人陈浩透露,一般“卵源”行情均价为专科生五六万元、本科生七八万元,研究生九到十万元。长得好看或学校是重点高校还会上浮一两万元。

  但具体到每一个供卵者头上,行情只是参考价,成交价取决于客户挑选的意愿,“对眼”就会花高价。“毕竟与孩子的基因有关。”陈浩称。

  “学历二本以上,双眼皮,身高165cm以上,皮肤白皙,无不良嗜好。”记者提出这样的条件后,几家代孕公司很快发来了二三十个供卵者的信息,报价从5万元到10万元不等。报价最高的供卵者的信息显示,身高170cm,体重56kg,20岁,长相甜美,是湖南某二本高校学生。“希望能更早自立且帮助有需要家庭。”捐卵原因一行写到。

  “很多信息是假的,需要见面核查。” 代孕机构“子嗣传承国际助孕中心”的薛尉说,有时候并不是他们代孕公司或者联系供卵者的中介作假,而是供卵者本人,所以需要见面。

  与以前经常出现在校园或医院中的“小广告”不同,现在发布寻募捐卵女孩的信息多出现在微博、知乎、豆瓣等线上社交平台及社群的角落。

  一家名叫“初心”的助孕机构更是搭建了专属的招聘网站。

  记者以欲捐卵为由咨询,该机构招聘捐卵志愿者的井姓业务负责人很快发来11条对赠卵项目志愿者的生理要求。除了年龄、身高等基础条件,还包括会影响女性生理周期的信息。

  “国家号召的是无偿志愿者,确实找不到,只能招募‘有偿志愿者’。”他称。

  当记者转向咨询其“捐卵志愿者”的报酬时,该负责人更正了记者的说辞:“公司和志愿者是不产生商业行为的,补偿金不是我给,而是客户给。”

  井姓负责人称,国家规定试管婴儿项目只允许招募无偿志愿者,但可以补贴适当的路费、务工费,因此他们将支付给供卵者的费用称之为补偿金,“实际上是钻了法律文字上的漏洞”。

  专门有中介寻觅供卵者,将“资源”卖给代孕公司,从中赚取介绍费,中介的负责人常被叫作“经纪人”。

  根据掌握“资源”的多少,有大中介,也有小中介。小中介多在校园、医院或网上发布招收“捐卵志愿者”的信息,掌握最原始资源。“很多小中介本身就是校园中的女孩,捐卵后介绍同学参与其中。”一名业内人士称。

  代孕公司从卖卵女孩中介处获得资料,批量发送给客户挑选,如果挑中,则可进行下一步面谈。

  从小中介收到资源后,大中介直接对接国内各大代孕公司,将“新货”更新在“资源池”,供代孕公司挑选。

  资源流转的同时,卵妹的身价上涨,但最终到手的补偿金被层层盘剥。

  薛尉称,进入供卵者与客户当面交流环节时,往往已经过多层中介和代孕公司加价,一层中介会从中抽取1到2万元,到供卵者手里的钱一般只有报价的60%。陈浩则根据经验判断,供卵者拿到手的费用不会到一半,“比如卖给客户10万块钱,女孩顶多拿到3万到4万块钱”。

  “客户对卵源要求越高,意味着等待的时间越久。”陈浩称,这些年,随着对捐卵危害的曝光度提升,获取“卵源”的成本上升,“越是文化水平高的卵妹,越难找”。

  在客户相中供卵者后,代孕公司便会根据其体检情况出“促排方案”。

  代孕公司向客户展示的其中一位卖卵女孩资料。

  促排方案又分长方案、短方案、拮抗剂方案、微刺激方案、黄体期促排、自然周期取卵等。有些方案,促排卵前需要上一个月经周期后的第21天打降调针或服用其他药物。一般在月经期间第2-5天促排卵,该过程需要10-15天,期间每隔两三天,需要抽血检查激素和B超检查卵泡大小与数量。

  取卵后,在器皿内培养,卵子受精后,培养形成早期胚胎。最后再移植到代妈子宫内着床,最终发育成胎儿。

  取卵、培育、移植胚胎整个过程都在代孕公司设立的“实验室”由医生完成,实验室颇为神秘,澎湃新闻暗访过程中,几家代孕公司都表示不会带客户看“实验室”。

  代孕公司“精因宝贝”负责人“庄总”称,“实验室”都是按照三甲医院的标准建设,里边的医生主要有三种,出促排方案、取卵、培育及移植胚胎,都是广州大型公立医院的生殖医生做。

  其刘姓助理私下向记者透露,每年他们公司要给这些医院来做“私活”的医生每人300多万元,这些都是公司的核心机密。

  一些招募代妈、卖卵女孩的中介会在QQ群、微博、贴吧、论坛等平台发布信息。

  “土壤”

  受疫情影响,在生意资金紧缺的关头,31岁的贝贝在网上看到了招聘“爱心妈妈”的广告。中介称,需要去代孕机构所在的地方集中式管理。

  担心受骗、卫生条件无法保证,贝贝决定成为一名独立“代妈”。

  和贝贝一样,为赚取佣金,代孕市场中少部分代妈独立做,更多没资源和“门路”的代妈则是在中介的推荐下“卖身”给代孕公司,成为他们的“土壤”。

  陈浩透露,一般经营代妈资源的中介会获取1至2万元的介绍费,但也会根据市场供需关系上浮或下调。

  陈浩称,年初一万元从中介手里“买”来一个代妈,年中的时候可能就是两万元,年底就是三万起,他所在公司曾经最高支付过五万元。

  这些钱最终都会加到客户的套餐里。

  记者调查发现,代妈多为来自偏远地区农村,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妇女。每一家公司对于代妈的标准不尽相同,但总体要求年龄不能偏大,有过生育记录但不能是剖腹产。

  招募时公司会进行抽血检查、妇科检查、B超观察子宫形态和内膜厚度,如果达不到标准,公司也会出相应的路费和补偿。

  关于代妈的佣金,通常分为一次性补偿、每月工资、基本补助三块。一次性补偿,与客户分期支付代孕套餐费用同步。

  在代孕机构“子嗣传承”,在胎儿着床3个月、5个月、7个月、婴儿健康交接几个阶段向代妈分期支付一次性补偿,通常十月怀胎生下健康婴儿,代妈会拿到22万元到25万的佣金。

  “彩虹宝贝”分阶段给代妈17万元的补偿费,每个月再发2000元工资,在代妈身上打一针,补助5000元。

  网上一家名为“初心”的助孕机构搭建专属招聘网站,招募卖卵女孩。

  移植胚胎后,代孕公司便会找地方集中安置代妈。

  在深圳市龙华区莱猛水榭春天二期的一栋居民楼上,记者见到了薛尉公司的其中一处“后勤基地”。

  在这里,四个孕妈挺着肚子生活在一起,她们互不相识,因为代孕聚在一起,有阿姨专门照顾她们的饮食起居。

  为了躲避监管,防止目标过大,被“一锅端”,代孕公司会在不同地方租下房子,根据怀孕周期搭配代妈,“不能都是大肚子,太明显”。薛尉所在公司100多人的规模,专门下设有“后勤部”,负责代妈的起居、送医检查等事宜。

  在广州黄埔区中海誉城北苑的一栋居民楼内,“精因宝贝”在此安置有两名代妈。

  公司一名刘姓助理介绍,在黄埔区和增城区,他们公司租下多个房子安置代妈。为了躲避监管,一处房子租个一年,就要换,“哪怕租期没到,损失些钱”。

  一名张姓代妈今年25岁,怀孕3个月,来自四川西昌,家里只有老公知道自己在做这件事。“我们那边很多人都在做这种事。”张姓代妈通过亲戚的介绍入行。

  另一名27岁的黄姓代妈来自云南文山,挺着大肚子在房间内慢慢挪着步子。还有十几天,她就可以分娩。这也是她第二次代孕,第一次子宫内膜不过关,没有怀成。

  在与记者交谈中,两名代妈均表示吃得好、住得好,公司对他们很好。

  但曾在代孕公司做过代妈的路路向记者透露,机构起初会描绘做代妈有多么多么好,但实际怀上后会吃回扣及限制代妈人身自由。

  疫情期间路路开的养生店赔了,她边联系有代孕需求的客户,一边兼职刷单、招工。在家庭责任的重压下,路路对代孕没有什么忌讳,她主动向单身想要孩子的男客户提出可以用自己的卵子,要比普通代妈22万元左右的市场价多出至少8万元。

  这种既供卵又代孕的方式,除了利益互换之外,还夹杂着血缘至亲的复杂情感。当记者问及她是否可以做到与和孩子永不见面时,她笃定地说,“肯定是再不见面的呀。”

  路路承认生孩子后有不舍,但她暗暗告诉自己,只当负责引领一个生命来到世间。

  9图说:代孕公司出具的供卵志愿者体检项目,自称卖卵女孩由专门的中介公司或中介个人提供,他们不赚钱差价。

  危害

  在与代孕公司的接触中,负责人均表示,供卵者促排、取卵及代妈怀孕分娩过程中发生风险的概率很低,他们会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发生任何安全事故均与客户无关。

  一位捐卵中介也向记者称,“捐卵”对女性的伤害为药物刺激,会出现腹水,建议捐卵后买瓶脉动或橙汁,补取维生素的同时多利尿,问题就能轻松解决。

  针对这些说法,相关医学专家给出了不同答案。

  “取卵手术对专业要求极高,必须保证取卵的环境是无菌、无尘、恒温、恒湿,如果达不到操作标准就容易发生术后感染。另外,有些黑中介甚至不上麻药直接取卵,结果只能是‘痛到虚脱’。”复旦大学附属妇产科医院妇科医生邹世恩介绍。

  他解释,正常女性在1个月经周期里,只有1个卵泡会发展成熟。而注射促排卵针,或者服用促排卵药物,会让其他已经停止生长的卵泡继续生长,这个过程大约是7-12天。正常的辅助生殖只会取8到15个左右的卵,“卵子黑市”往往和商业利益挂钩,以“掠夺式”的方式取卵,恨不得一次取二三十个甚至更多。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往往会采取加大用药剂量的方式,滥用促排卵药,很可能会出现并发症——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OHSS)。OHSS主要临床表现为卵巢囊性增大、毛细血管通透性增加、体液积聚于组织间隙,引起腹腔积液、胸腔积液,伴局部或全身水肿,严重时可危及生命。

  记者查询发现,2019年10月,有媒体曝光,广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三医院接诊了一名18岁却多次取卵的少女小雅。

  因腹胀、腹痛就诊后,医生根据其症状和各种检查结果显示,她患有严重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卵巢大小是正常女性卵巢的4倍。腹腔内出血,导致了出血性休克症状和部分卵巢组织坏死等严重并发症。

  经过医生积极救治,小雅最终保住了性命,但是由于部分卵巢组织出坏死需切除,可能影响她以后的生育功能。

  中介招募卖卵女孩时会列出一些必要条件,要求填写。在给客户挑选的过程中,信息可能作假。

  至于代妈怀孕和分娩的过程中可能产生的危害,2017年,重庆市妇幼保健院遗传与生殖研究所副主任医师邓华丽与重庆市妇幼保健院副院长黄国宁共同发表的论文介绍,代妈提供的不仅是子宫,怀孕及分娩过程中母体可能出现相应的身体变化,甚至可能出现并发症,是对代孕母亲身体的伤害和生命的考验。

  文章介绍,为确保代孕成功率, 通常会移植多枚胚胎, 多胎率上升, 妊娠并发症显著增加。

  研究表明, 多胎致子宫容积过大、宫缩无力、大出血几率明显增高;代孕者前置胎盘及胎盘早剥的发生率分别是普通孕妇的2至6倍, 妊娠高血压综合症、先兆性子痫、胆汁淤积、妊娠剧吐、静脉血栓栓塞等的发生率较普通孕妇也明显增高。

  此外,为了确保孩子的健康出生, 代孕母亲多数被迫接受剖腹产, 增加了再怀孕时子宫破裂等风险;由于代孕者非本身自然怀孕, 故通常需要使用药物或激素来维持妊娠, 即便如此, 出现流产、早产的风险还是比正常孕妇更高, 并且所使用的药物不可避免地具有副作用。

  “代妈难产致死亡,怀孕期间死亡,或者导致此后不育,跟客户没关系。”几家代孕公司负责人均承诺,不要因此担心。

  陈浩透露,此前他们就有个代妈分娩后不能再生育,他们给了一大笔钱作为补偿。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梁芳、贝贝、路路、小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