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8月5日下午3时,东京奥运会跳水项目女子单人十米台决赛正在进行,中国跳水运动员全红婵开始做准备。
全红婵7岁学跳水、11岁进广东队、13岁进国家队、14岁成为中国队最年轻的选手,像一匹蒙着眼罩的千里马,不知周遭地出现在世界顶级跳水赛事上。
在前4跳中,全红婵凭借干脆利落的动作、极小的水花已经被观众记住。其中教科书般、令竞争者感到绝望的满分两跳,让解说员毫不吝惜地将之称为“多年难遇的天才”。
第5跳将决定比赛的名次。全红婵起跳的瞬间,场馆的观众放缓了呼吸。德国一个电视台这样播报:“彷佛世间最容易的事一样,优秀的曲腿腾跃、漂亮的上升、卓越的入水……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这还有什么可以扣分的地方。”
7名裁判里,6名给出了10分,1名给了9.5分。满分。解说员激动地说:“在跳水界,这就是天花板。”
最终,大屏幕上显示全红婵决赛总得分466.02分。胜利的号角已吹响。
这个来自广东湛江的小女孩,被加上无比耀眼的金色冠冕。教练用力地将她举起,全场尖叫、欢呼。被举起时,她有些不知所措,后来她说,自己的胳膊被举得有些生疼。
成名如此之早,又如此之快,以至于全红婵夺得冠军的那一刻,世界还不知道如何待她:惊喜,或是狂热。
跳水界的老前辈们对全红婵给出一致好评。中国第一位奥运跳板跳水冠军、“跳水女皇”高敏,将全红婵形容为“老天给世界跳水界的礼物”。
起初,每天上千人围在全红婵远在雷州半岛的老家湛江市麻章区迈合村,拍照、直播。企业老板们要给全红婵送现金、房产、小卖部,全红婵的父亲分文不收。网友寄来的辣条,被放到迈合村村委会,村委会告诉快递员全部都原路退还。
“保护全红婵!”有媒体呼吁道。她只有14岁,未来的路还很长。人们应当小心翼翼地待好这颗钻石,不要用非理性的过誉将其捧杀。
高敏写到,在生长发育期和技术力量交替的过程中,对全红婵来说就像走钢丝一样,所以她目前除了要消化荣誉以外,还有很多坎需要去面对。
而喧嚣之外,有群人默默地站在远处。他们注视着全红婵,像在守护着一只正在放飞的风筝。正是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交递线轴,这只风筝才能够飞得更高、更远。
▲8月9日,湛江迈合村,几位村民在全红婵家门前聊天。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王敏
后盾
8月9日傍晚,迈合村恢复了旧日的平静。干完农活的全红婵父亲,和村民坐在村委会的院子里,用外地人几乎听不懂的雷州话唠家常。
前几日,来全红婵家扎堆做直播的网红一茬接着一茬,导致外界通往迈合村的路被堵得水泄不通,给村民生活造成诸多不便。
还有的企业、网友,给全红婵寄来了辣条,全红婵家人拒收。寄件人说,那就放到村委会然后分给村民吧。村干部告诉快递员:不收,全部原路退回。
涌来的人太多,村民小组组长碰头商量决定:封村。迈合村三百多户,多数年轻人外出工作,但在家务农的年轻人,有时间的都积极做起了志愿者。
他们在各条通往村子的道路边设防疫点,禁止非本村村民随意进入。被批准进入的人,要逐一登记身份信息和测量体温。
不忙的时候,这些迈合村的年轻代表,会在短视频平台上跟网友直播互动。有网友问起全红婵家的情况,一个稍胖的、坐在摩托车上的志愿者说,“这个就不用大家操心啦,村里和政府一直都很关照她们家。”
“这么好的苗子,我们要保护好。不能让乱七八糟的人,来消费这个小女孩。”迈合村村长全自华忿忿不平地告诉上游新闻记者。
全自华是全红婵的“伯伯粉”。自得知全红婵进入广东省队后,只要她被广东省派出去参加比赛,他都要认真反复观看。
他对全红婵的风格颇为赞赏,动作干净利落、跳得美极了,“很不容易的,每天爬上跳下地训练,才达到这样的效果。”
全红婵拿到东京奥运会跳水运动员选拔赛第一站冠军后,回到村里,在家待了两三天。全自华很高兴,即便是同一个村的,他也难得有机会见到这位小姑娘,于是去找她合了影。
全自华还通过村民代表大会,专门向村里申请了十万元奖励全红婵。“她家条件相对困难一些,2018年我当村干部的时候,给她家申请了低保。给她发十万块奖金就是为了鼓励她,去拿到更多的冠军,不要有后顾之忧。”
▲8月9日,湛江迈合村村委会,全红婵的父亲正在接受媒体记者采访。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王敏
全红婵父亲比全自华小,他有着典型的雷州人长相,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穿着三色短袖上衣。全红婵长相随她父亲,全自华开玩笑说,“但她比她爸爸好看太多了。”
全红婵父亲听完直乐呵。女儿夺冠后,他的电话响个不停,以各种理由找他的人也多了不少。白天他在地里干活,一通电话打进来,他又要往家里赶。
他和女儿的别离多过相聚。全红婵7岁进入湛江市体育运动学校(简称湛江体校),他就算把女儿托付给学校和教练了。
全红婵在湛江体校训练时,因为家离学校近,可以一周回家一次,他或者妻子会开着电瓶车去学校接女儿。后来,女儿进入广东省队、国家队之后,一年都难得回来一次。比赛时,女儿不能跟外界联系,他也只能通过新闻了解女儿的消息。
2020年10月,东京奥运会跳水运动员选拔赛石家庄站半决赛,全红婵发挥有些失误,全红婵父亲看在眼里,“听她说,去石家庄不熟悉跳台,半决赛的时候很紧张。后来听教练的话调整了心态,决赛就发挥正常了。”
这些年他从来没听过女儿抱怨训练的辛苦。别人夸他女儿是个天才,他摇摇头。女儿吃过的苦他都知道,但是怕家人担心,除了暗暗心疼女儿,他从不倾诉。
家里老人生病,全红婵妈妈出车祸留下后遗症,他也不敢告诉全红婵。女儿去比赛,他帮不上什么忙,他能够做得好的,就是让女儿安心训练和比赛,不给她添心理压力。
每次女儿跟他打电话,他要反复叮嘱,“注意身体,听教练的话。”
▲8月10日,湛江麻章区,全红婵夺冠后,其母校湛江体校在校门口立起了宣传牌。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王敏
伯乐
2014年5月的一天,陈华明像往常一样去五县四区(当时的说法)选苗子。
陈华明是湛江体校的跳水教练,上世纪70年代他服役于八一队,回湛江后转型执教。
来到迈合小学时,正值课间,学生们在操场上打打闹闹,其中一帮小孩正在跳房子,陈华明发现里面有个“炸毛”(形容头发像刺猬一样蓬松)的小孩,弹跳能力还不错,他目测小孩的身长比例,感觉也很合适。
于是,陈华明留了个心眼,悄悄跟着“炸毛”小孩到她所在的班级。
依据陈华明的经验,一年级的小孩还太小,二年级的孩子刚刚好,相对便于培养、管理,所以他偏向于寻找二年级的学生。
这个“炸毛”孩子便是当时正好读二年级的全红婵。陈华明又找了几个孩子一起,到操场立定跳远,测试他们的弹跳和柔韧度。全红婵瘦瘦小小,身高不到一米二,“她跳了一米六几,爆发力非常强。”
于是,陈华明把全红婵和3个小孩的名字报给了湛江市麻章区体育局,由体育局工作人员给全红婵家里做后续工作。
湛江素来是跳水人才集中地。湛江体校开办于上世纪50年代,是湛江市跳水人才输送学校之一。另一所为湛江市跳水运动学校,那里出了劳丽诗、何冲、何超等顶级跳水赛事冠军。
湛江体校的黄校长说,湛江体校生源主要来自农村地区。父母都干农活,孩子耳濡目染,也能够朴实地接受困难的挑战。有些孩子来自城里,训练了一段时间父母一看,孩子黑黑瘦瘦的,心里受不了,就领回去了,“不是说只有农村的孩子才搞体育,而是得先过父母这关。”
全红婵进湛江体校时,除了陈华明,还有三名老教练。这些老教练有丰富的执教经验,对学生品行要求高,也看重基础技能和扎实训练。
湛江体校的条件相对艰苦,露天的游泳池边,跳台跳板风吹日晒到漆皮斑驳,室内的跳板也服役了二三十年。全红婵接受训练时的硬件设施,现在还保持着原样。
▲8月10日,湛江麻章区,全红婵的启蒙教练陈华明站在湛江体校的露天游泳池边。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王敏
被招到体育学校的孩子,首先要学的就是游泳。孩子年龄太小,教练给他们绑一块浮板保证其安全,然后让他们在碧绿的泳池里习水性。有的孩子直接被吓哭,闹着要回家。
教练们当爹又当妈,要把他们哄回来慢慢游。全红婵胆子大,她不怕水也不爱哭。陈华明记得,她游了四五天,基本上就学会了。
接下来是长年累月的基本功训练。学生早上6点多钟起床、洗漱、吃早餐、做早操。上午为五节文化课、下午一节文化课。
下午3点钟左右开始陆上、水上体能训练。湛江体校跳水队的训练量为陆上120到150跳、水上70到80跳,先是1米、3米跳板,然后到3米、5米跳台,练着练着,孩子们就不怕了。
他们像一条条黝黑的小鱼,在训练房的弹跳床上,轻盈活泼地蹦来蹦去,再一头扎进泳池绿油油的水里。兴致一上来,他们就报告教练,“教练,我要挑战10米(跳台)。”
陈华明看到了全红婵身上的某些天然优势。比如,她手长脚长,站得笔直,下肢非常有爆发力,跳水水感很好。
跳水水感好,最直观的体现便是运动员压水花的能力。运动员靠下肢爆发力助跑,起跳时膝盖往后顶,身体抛出去后快速垂直入水,水花溅起的幅度就越小。这就是所谓的“水花消失术”。入水受力面积越小,运动员刷地一下进入水中,只是手部感到疼痛。相反就成了“炸鱼”,啪地下去,面部、头部就像被人扇巴掌一样,运动员极其容易受伤。
在体育竞技界,刻苦勤奋是运动员的必备素质,天分则是可遇不可求的,它是冠军的加持项。陈华明说:“跳水的好苗子很缺,有天赋的孩子都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
同批次训练的孩子难免吵架、打闹,全红婵也不例外。陈华明说,全红婵的性格很外向,且反击能力非常强,有时候会把别人揍哭。被揍的小孩向陈华明告状,陈华明便去拉架,“全红婵很冲,想欺负她连门儿都没有。”
靠山
湛江体校实行半封闭式管理,学生一个月回一次家。这就意味着来到学校,孩子必须要学会独立。
陈华明非常清楚,孩子离家太早,来到陌生的环境接受体育训练,内心深处难免慌张不安。他们年龄太小,不知道孤独的概念,表现出来就是焦虑。焦虑到一定程度就哭闹,如果不及时对孩子进行心理引导,孩子则很难坚持下去。
在跳水队这个大家庭里,陈华明自觉扮演孩子们的父亲角色,“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有个靠山,有了依靠就有了向前走的底气。”
陈华明最常用的方法就是鼓励和给温暖,他要求孩子跳完水,要把身上的水擦干净,否则就要着凉发烧,“跳水队的孩子没有太大的问题,爱心就是教练员执教最大的标准,只要孩子感受到了温暖,那一切都好办。”
陈华明不强调给孩子灌输必须要赢的思想,而是给他们做兴趣引导。陈华明告诉他们,一定要相信教练,按照教练的指导完成好每一个动作。哪怕是比赛,只要把平时训练的水平拿出来,大胆放开去跳就行。
2016年,教练郭艺开始执教湛江体校跳水队。郭艺从陈华明手中接棒,训练全红婵这一批孩子。
风筝
风筝,始终是要放飞出去的。
全红婵进到广东省队后,陈华明、郭艺能见到她的机会不多。两位启蒙老师每次跟她联系,更多地是关心她的生活,适不适应新的训练环境。
毕竟对于全红婵来说,湛江体校能给她的,是跳水最基础的技能启蒙训练。而广东省队不论从哪个角度说,都能专业化地将她的潜能释放出去。
全红婵进入广东省队后,一切就按下了加速键。按照陈华明的经验,一般跳水队员基础训练需要7至8年,而7岁开始练跳水的全红婵,从湛江体校到国家跳水队,只用了6年时间。
2020年10月,东京奥运会跳水运动员第一站选拔赛前,全红婵刚学完一整套比赛动作。其中,对于她来说难度最大的是难度系数为3.3的207C(向后翻腾三周半抱膝)。
陈华明说,这个动作是全红婵的心魔,那时候她学这个动作才两三个月,发挥还不稳定。在这一站的半决赛第三跳时,全红婵因为207C出现失误。陈华明推测,她当时可能角度没找对,打开太早了,最后没压住水花。
石家庄站选拔赛之后,全红婵回到湛江。或许是想念教练了,她回湛江体校进行了力量训练。
这次回来,郭艺觉得她懂事、成熟了很多。在全红婵进入湛江体校后,陈华明陆续招进了全红婵的师妹、师弟,“她惦记着她的妹妹、弟弟,我告诉她你不用担心,我们可以照顾好他们。”
三站选拔之后,陈华明还不敢肯定全红婵能够拿到进入奥运会的门票。但全红婵无疑是幸运的,国家队决定派全红婵出征奥运。
出师速度之快,超出陈华明的预期,“我和郭艺都知道,她的实力肯定是可以的,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参加了东京奥运会。”
陈华明说:“如果东京奥运会在2020年举行,全红婵年龄不够,是肯定参加不了比赛的。恰好奥运会延期了一年,让她够上了年龄。更没想到的是,国家队做了大胆的决定,用了这个国际赛事经验为零的新人。”
陈华明和郭艺被邀请至湛江市体育局,看东京奥运会跳水决赛直播,直到全红婵最后无懈可击的一跳,他俩心里的石头才落地。用对人了。
郭艺是陈华明的学生,2003年他被陈华明挑中进入湛江体校接受跳水训练,随后他进入广东省跳水队。
如果说陈华明是跳水队大家庭的父亲,1996年出生的郭艺就是孩子们的大哥哥。郭艺跟孩子们没有代沟,和他们同吃同住,24小时守护着他们,孩子们也习惯了有事就找郭艺。
在半封闭的体校里,郭艺是连接外部世界的介质。他给孩子们带来了先进的训练技术,还有参加跳水比赛的经验。比如,他最常告诉孩子们的就是,比赛时不要去想对手怎样表现,要集中精力想自己的动作应该怎么做,然后把这些动作发挥好。
全红婵给郭艺最深的印象就是自律,她训练是非常认真的,也不需要老师督促完成任务。到了晚上,全红婵会自觉地练习手臂、腿部等力量再睡觉。
2018年3月,11岁的全红婵被选拔至广东省跳水队。两年后,她又进入到国家队。
陈华明和郭艺带出来的这个小女孩,出人意料地变成了世界冠军。他们既激动,又充满担心。全红婵成长发育阶段,必须控制好体重,否则会影响跳水发挥;中国跳水界竞争太激烈,很难说哪天又会杀出一匹黑马,跟全红婵PK……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
陈华明很担心外界热切的褒奖,会捧杀掉全红婵。他又想到,国家队有最强大的教练团,以及成熟的舆论应对机制,这些担心似乎没有什么必要,他就这么远远地关注、默默支持她就好。
夺冠之后,全红婵给郭艺发了张照片。郭艺说,她是在告诉我们,她做到了。
在媒体群采会上,记者追问陈华明的个人经历。去年退休后立刻被返聘的他摸了摸头,叹了一句,“我这一辈子,只做了跳水这一件事。”旁边的校长说,这是匠人精神。
记者又问他,全红婵荣归故里后,要对这个自己挑出来的孩子说些什么?陈华明愣了一下,“可能就像平常一样吧”。
陈华明感觉自己上了年纪,大风大浪都见过了,如今学生能够有所成就,便已是最大的欣慰。